依法处置

第七卷「大陆」佛山实习卷 | 吹牛者 | 约 3210 字 | 编辑本页

梁完赤一席话越说越激动,讲到这里已经有些喘不过气,不得不停了下来,脸色反常地泛红,花白须发微微抖动。

“这么说,梁文运所交代的,是你指使亲信子弟分发武器、组织族众和预备纵火,蓄意谋刺元老,均为事实了?”李永薰见钱朵朵似乎没有回应的意思,出声问道。

梁完赤没有理她,又顺了顺气,再次朝向钱朵朵说道:“依法查办,嘿。管委会三日一个通知,五日一个文件,治罪名目已然多如牛毛,上自谋叛大逆,下至便溺小过,无事不包,如今又插手各家族内琐务,律例之严苛细密有甚暴秦,就不怕二世而亡么?”

“扑哧。”听了这话,书记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钱朵朵绷着脸扭头瞪了她一眼。书记自知理亏,忙低下头把后面的哈哈大笑憋了回去。

其他人没有书记心那么大,可笑不出来。此言一出,李孝问便眼皮一跳,心想这话放在哪朝哪代也是要治罪的,梁完赤看来是债多不愁了,可他就不怕牵连更多人么?当下顾不得场合,连使了几个眼色。梁完赤只当没看见。

林铭也是冷汗直流,他比李孝问知道得更多,暗骂这老家伙当着小元老的面说什么“二世而亡”,简直是正冲着逆鳞戳,万一小钱首长压不住火当场一枪给他毙了,局面可就不好收拾了。想到这,他用胳膊轻轻碰了碰李永薰,李永薰会意,厉声喝道:“梁完赤,你老实点!”

“没事,永薰。”钱朵朵却似乎并不怎么生气,轻声阻住她的斥责。

她气定神闲地等了一会,见梁完赤似已尽吐胸臆,才不紧不慢地回道:“可是,假如我们以你念念不忘的宗法伦理为精神立法,或者真像‘暴秦’那样重刑,就凭你刚才这些话,梁家大宗上下就都要株连,不说满门抄斩,也是男丁流徙、女眷没官;”

她有意中断了一下,方把话说完:“而依我元老院的法,却只不过追究你一个人的责任而已。”

梁完赤再次默然了下去,良久,他抬头看向钱朵朵问道:“今日之事,亦是依此法查办?”声音有些颤抖,眼中燃起一丝希冀。

“参与暴乱及其它违法犯罪行为的人,自然也将根据自身罪行,受到轻重不等的处罚。”钱朵朵回答。

老者呼了口气,无意识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脸上因激动而起的红润渐渐消退,整个人似乎又老了十岁。

“余下有何问题,只管问罢。”他看着桌上的水杯说道。

钱朵朵没再说什么,重新戴好墨镜,起身招呼林铭出了房间。身后传来李永薰的声音:“说说你家‘南洋式步枪’的数量、藏匿地点和来源渠道吧……”

“首长不继续听听了?”林铭看着钱朵朵的脸色,小心问道。

钱朵朵一笑:“呵呵,有什么好听的。军火生意要么做要么不做,只要做——”

她还没说完,一个声音把话接了过去:“只要做,最终总会落到真正出钱的人手里。”书记从后面跟了上来。

……

几个人又转了一圈,查看了对几名关键人员的审讯情况,才回到院子里。天色渐渐晚了,甄别出的骨干分子和持械暴徒被陆续送往看守所,普通参与者暂时羁押在梁家大宅里,剩余被殃及的围观族众和碰巧在附近街区的倒霉路人则被驱赶至宗祠后院,准备待镇内形势稳定后就地释放。

看到这些人脸上的茫然无措,还有几名衣饰雅致、年轻貌美的女眷混在其中,尘灰满面、眼神惊惶,林铭不小心叹了口气。

“怎么?林科长这是动了恻隐之心?”耳边传来小钱首长的声音。林铭悚然一惊,发现钱朵朵正略带促狭地盯着他。

他连忙低下头:“咳,不是,属下是在想元老院宽宏大量,如此大罪也不累及妇孺,若是伪明之时……”

“呵呵,别那么紧张。”钱朵朵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院子里的人群,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有没有觉得是我和暮清今天步步紧逼、太过跋扈,才导致了民变?”

林铭恭谨道:“属下不敢。”

“是不敢说还是不敢想啊?”钱朵朵睨了他一眼,话中的玩笑之意突然消失了干净:“让你说你就说,我们最烦这一套。”

“这个……”林铭犹豫了一下,还是老实说道:“今日之事,皆是梁家咎由自取。只是……呃,梁家下面那些普通族人愚昧无知,不懂首长们的新规矩,故而阴差阳错、有了种种误会,更兼有小人在当中阴为推波助澜、族长一时糊涂,这才铸成大错。若是双方能更冷静些,或者……或者委屈赵秘书去虚担个错儿,不与他家计较一时长短,或可不至于此……”

钱朵朵点点头:“嗯,你的见识倒不错,说得挺全面。”

她注视着阶下或恐惧、或愤恨、或焦急、或麻木的一张张面孔:“乡里青年的鲁莽、文化习惯的冲突、别有用心的煽动,都是今日事件的起因。不过,也应当意识到,群体性事件的肇始,看似是这些偶发的、有时甚至说不清谁是谁非的导火索,不走运地纠葛在一起、产生了最坏的结果;然而究其根本,往往是有着深刻背景的。放到今天的事,我和暮清当然没有专程过来逼反梁家的打算,更无意令自己身陷险地,但事态一步步发展到现在,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必然。”

“赵传一斗殴的事,梁文运煽动的事,放到另一个时间地点,是不是一定导向同样的后果?”她又看向林铭。

这是设问,林铭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果然,钱朵朵自己答道:“未必,对吧?所以,重点不在于这一次的孤立事件,而在于去年以来,我们一以贯之地打压宗族、打压梁家,在于近期经开区所执行的政策、令梁氏族人在经济上陷入了普遍的困境甚至破产,在于佛山延续自旧明时代的社会形态与元老院带来的新文化之间的矛盾……是这些因素使梁家从上到下对我们、对新体制积累了大量的怨气和不满,成为了群体事件的温床。”

“如果没有这些背景,单单一个碰坏牌位,有意也好、无意也好,又有什么不能解决的?梁文运一两句话,又怎么会立刻点燃梁家人的情绪呢?你说可以让传一虚担个错儿,但我们这次磕头让步、打道回府了,前面那些背景因素还在,今天的事迟早会重演。这种碰撞,在我们逐步建立对佛山的深入治理后,就注定要发生了。这次不因这几个偶然事件发生,下次也会因为旁的偶然事件发生。这是两种社会制度的根本性冲突,避免不了的。”

“至于梁完赤是不是一时糊涂或者太过冲动,其实也谈不上。我们事后还原整个过程,自然可以探讨是否应在某处妥协、防止最坏情形的出现,然而在当时复杂且瞬息万变的情势下,却无从判断。”

“我相信,如果再给梁完赤一次机会,不再误判我们两个小女娃动武的决心以及外面伏波军的力量,他会选择吞下这口气、继续隐忍。但过去的事情没有假设,马后炮没有意义,他的选择,也自有其道理。”

她顿了顿,再次发问:“你说说,如果他选择退让,结果会怎么样?”

这次是真的问题了,林铭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嗯……必然是与几名族老一同,再次出面呵斥族人、驱散族人,结果嘛……族人会对他生出不满和怀疑吧。”

钱朵朵微微颔首,肯定道:“不错,也就是说,退让会削弱他作为梁氏族长的权威和地位。下一次,他再想聚众讨价还价,难度将更大、立场更单薄。”

说到这里,她莞尔一笑:“其实刚才他有一点说得没错,我们对家法族规,乃至对整个宗法制度的清算,确确实实就是要挖这些宗族赖以生存的根。呵呵,这方面我们是不会手软的。我们那里有句话,‘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在这个问题上,并没有一个他可以接受的折中点存在,这次让我们进了宗祠、查了族人、罚了祖产、废了家规,以后还有别的要求等着他。”

“所以,他能意识到,妥协这种事,有一次就有二次,后面还有三次四次五次,他总有一天是要受不了的。只有彻底成为推行元老院政策的急先锋、成为元老院的傀儡和爪牙,反过来压制族人、解构自己的宗族,才是唯一的出路。”

“而这对他——不仅仅是对他,对绝大多数宗族上层人物而言,都是难以忍受的。一来,他们会因此失去支撑自己地位的土壤——宗族解体、族人离心,又怎么会有族长的存在呢?这是让他们为自己掘墓。二来,这也与他们一直以来信奉的理念不符,他们打从内心无法接受。所以还是,触及到了根本利益,最终必然要诉诸暴力,一决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