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领崖州(六)
临高启明外传 | 聂义峰 | 约 4864 字 | 编辑本页
几天来,钟崇每天都是百无聊赖地待在镇守府里,喝茶、读书、饮酒、作诗,出仕为官这些年来从没有一天能有现在这般清闲,或者说无所事事。他这个大明琼州南府镇守使当然还在位上,同时还是不知道到底应该算大明还是大宋的善后局总顾问,当然也没有什么东西需要他去顾去问。澳洲人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老老实实待着,需要干活的时候出出力,不需要的时候也别作妖。他不像周廷凤和孙如学,本身就是一州之老父母,现在是跑前跑后替澳洲人办事,以求能在未来的大宋的崖州混个一官半职。钟崇严格来说,是琼州府的官,在州县之上,所以即便要做大宋的官也不能是一个小小的散州,起码也要去做直隶州的官。
相比而言,钟崇觉得林梦正虽然是个没什么实干才能的酸子,可是这家伙的非暴力不合作倒也有几分风骨,只是——澳洲人根本就没把他当回事,只是嘴上说着要登门拜访。钟崇甚至听说林府真的准备了,全府上下做好了澳洲人三顾茅庐的准备,然后……然后澳洲人像是把他忘记了,根本就没搭理他,就连空置的学宫也成了“国民军崖州中队”的驻地。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侮辱,不把读书人放在眼里就罢了,圣学之地竟然沦为丘八的澡堂子!直把林梦正气的一病不起,连钟崇都对澳洲人的行事有些看不惯了。
可偏偏就是这些粗鄙不堪、不可理喻的澳洲人,短短三四天,就让崖州风气一变。
澳洲人先是连蒙带骗,用了两天时间收编了定安营、乐安营的兵勇,选拔了百十号人组建了所谓“崖州国民军中队”和“感恩国民军中队”,其余的人连带着他们的家眷们,编行为伍,全部并入了“基建工程兵崖州支队”,剃了头、净了化、入了澳洲人的公社,全部调到三亚去了,而他们的家眷留下的土地则被“托管”,谁都看得出,其实就是送给澳洲人了。当然有人后悔,有人担忧,不过三亚务工有钱赚有白饭吃,早在一年前就成为了崖州老百姓趋之若鹜的地方,倒也没引起什么波澜。
“澳洲人玩的一手偷梁换柱啊……”钟崇只笑那些人看不明白,趋于小利。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澳洲人这一套操作是那么的干脆和果断,绝不拖泥带水,快刀斩乱麻。他自问,如果这种事情交给大明办,只怕各派系之间的角力就要耗费个把月时间。这澳洲人来了,另起炉灶白纸画图,倒也把此前许多积弊给直接跳过了。
而与组件什么国民军和基建工程兵的同时,澳洲人宣布了一个几乎引起地震的事情——崖州所有土地、山川、河流,全部为大宋元老院所有。有大明地契的人,需要凭借旧契去崖州工作队更换为大宋土地使用证。钟崇明白,如此一来就关闭了土地买卖的大门,任何人想要开垦荒地或者买卖土地、租赁土地都需要得到澳洲人的同意,等于把土地给禁锢死了——这样做的目的恐怕只有一个,就是一场大规模的重新丈田。这是钟崇和周廷凤几次想做,但是最后碍于各方各面的情面,受制于不同的掣肘,每次都是不了了之。钟崇不禁幸灾乐祸起来,此前崖州几次剿黎抚黎,乡绅们无一不是哭穷,打发一点粮钱应付差事,这下好了,髡贼手段之狠,只怕这些乡绅们已经如丧考妣了。不单单是在陆地上,大海上澳洲人也颁布了新政,推行了令旗制度。按照澳洲人的说法,崖州属于“三亚水警区”,归什么海岸警备队“崖州中队”和“三亚中队”管辖,缉私、補盗、护渔便是这什么海岸警备队的活。钟崇听一些崖州商人说过,在临高澳洲人也是同样的套路,任何想在他们底盘航行的船只都要挂“博铺水警区”的令旗,否则不管是哪路神仙一律驱逐。而且澳洲人的“海警”不像大明那比土匪还土匪的水师,遇到海匪打劫从来都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且绝不收各种规费,他们称之为什么“为元老院和人民服务”。钟崇琢磨起来,这倒是一种保护本地商民的好办法,而且还能在极端的时间内确立统治地位。
这些都不是最令钟崇惊奇的地方,澳洲人对工程的执拗才是最颠覆他三观的。在钟崇的意识里,一方初定,自当是休养生息,忌讳大动干戈……可是澳洲人来了不过三四天的功夫,已经把崖州城折腾的鸡飞狗跳。先是严禁随地大小便,接着全城大扫除,就连城外一直到水寨,宁远河两岸也几乎要把地给掘个三尺。这些钟崇还能理解,他还是有一些卫生概念的,可是把脏兮兮的人屎马尿、腐草烂叶集中起来,这是为何呢?还有满布城内外的这些沟沟壑壑,走路稍一不注意都能掉进去,这又是为何呢?农忙时节即将来临,老百姓都着急春播,如今大量的人力浪费在这些莫名其妙的劳役中……难道澳洲人就不怕耽误了粮赋?
不管怎么说,澳洲人来了这才几天,整个崖州就翻了天,实在是不符合澳洲人传说中的“治世能臣”的形象,这么折腾下去老百姓怎么受得了?许多的工程都只是刚刚开工,如果这时候及时停下来,百姓们还有喘息的时间。正是带着这种想法,钟崇以“大宋善后局总顾问”和大明琼南镇守使之尊,坐着轿子直奔昨天的州衙,今天的善后局。
门口还是那些身着灰衣、手持火铳、不着铠甲、头上戴着一顶大的夸张的灰帽子的髡兵,髡兵的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这几天已经无数次见识过了,难怪何镇台两万大军都全军覆没,单这精气神就能看出是一等强兵,大明那些丘八……怎么能比……卫兵见一个身着大明官员服饰的人走过来,知道是那什么“善后委员”一起行举枪礼,把不明就里的钟崇吓了一跳,还以为髡贼要拿他怎么样,吓得一哆嗦……看到髡兵无动于衷,便大着胆子走了进去。一打听,从留守的办事员那得知,那什么琼南工作队下乡去了,聂首长的部队已经离开,而陈首长去水寨了。
“陈首长何时归来……”钟崇对这个小办事员没有任何敬称,有些不满。但想到那陈、聂两个真髡,所穿都和最普通的士兵别无二致,想来是澳洲人的习俗,自己也不便多说什么。
“您要有事,我用无线电通知。”办事员说道。
“那……有劳小首长……”钟崇行礼。
“我不是首长,我是个普通归化民。”
小办事员说着,引着钟崇来到电讯室,是州衙原来的一间偏房。门口的自行车发电机让钟崇大开眼界,只见一个士兵正满头大汗地呼哧呼哧蹬着,旁边的藤椅上,一个也是满头汗的人正喝着茶水,看来二人是互相轮换。钟崇盯着这个诡异的东西琢磨了半天,没有看出一个所以然,便跟着进了这什么“电讯室”,进门一看吓了一跳,只见桌子上有几个绿皮铁盒子,还有红红绿绿魅若鬼火的亮光,两个身着髡贼兵衣的女子坐在桌前,一个人手上还拿这什么有节奏地敲着,那滴滴声倒是很悦耳。一些黑色的、蓝色的绳子十分奇特,表面光滑只是沾了些尘土,连接着大大小小的黑色的、白色的盒子,又连着粗细不同的绳子。一排黑色的盒子……不知如何形容的盒子……整齐地摆成一排,不时还传出人的说话声,只让钟崇大惊失色。
“慧姐,这位是善后局总顾问钟崇大人,要联系一下陈首长,首长他去水寨了。”办事员恭敬地说道。
“稍等……”这个叫“慧姐”的女子麻利地拿起一个黑盒子,递过来,莞尔一笑,“频道接城楼,水寨距离太远,他们转达一下。”
钟崇心里暗暗说道,非君非兄竟如此亲昵,这澳洲女子可真是轻薄……不过他没有表露什么,看着办事员拿着黑盒子说着什么,接着里面传来了人声,不甚清晰但是还能听得明白,钟崇想来想去也没有参透这是什么玄机,索性转头打量着这间“电讯室”,除了这些各式各样的“绳子”有些乱糟糟的,整个房间的陈设倒是还整洁。钟崇打量了一下屋子里的人,有的人穿着灰色髡贼兵衣,有的则穿着灰色工作服,二者很好区分,髡贼的兵衣上有许多不明所以的装饰,比如肩膀上那两片厚厚的硬布片,而工作服则什么都没有……和大明的服饰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钟大人,首长在监督海边的工程,要晚上才能回来,您明天再来吧?”办事员拿着黑盒子一通自说自话后,也不知道从哪里就知道澳洲人说的啥。
“如此,那在下去海边就是了。”钟崇当然知道,澳洲人是不可能给自己以前那样一府之尊的待遇的,自己要像过去下人对自己一样……虽然心情不爽,但钟崇还是坐上轿子,前往崖州水寨。
来到海边,下轿后,钟崇不禁大吃一惊,崖州水寨仅仅几天的时间就变了模样。他看到了吴新丰,正带着杨威军的降兵干着劳役,能看出他在“忍辱负重”。澳洲人几乎是拆除了水寨所有的防御设施,而且他们显然不担心降军会叛乱,工地上只有区区几个背着枪的士兵在站岗……钟崇当然不知道,这是因为海军第三远征队已经前往三亚,留下来的兵力总共不过一个加强连,兵力捉襟见肘……钟崇左右看看,好像明白了澳洲人要干什么,他们要把水寨扩建成一个大码头,远远能看到港湾里的帆影,都飘扬着澳洲人水师蓝白色的旗帜。钟崇还看到了许多的百姓,正在澳洲士兵的呵斥下,拿着杂七杂八的食具,等着开饭——已经快到饭点了。这餐食可真应了传说,真真切切大米白饭,还有些极有卖相的腌菜。最震惊的是,他看到陈洛端着木头饭盒,蹲在地上,一边和几个老头子聊天,一边大口大口吃着……过去在三亚务工的人,回来都说澳洲人给下人 的餐食和自己吃的一样好,起初还不信,今天亲眼所见,钟崇心里竟然对澳洲人有了些敬意。
“陈首长……”钟崇上前,微微颌首,算是行礼。
“哟,钟大人,来啊,尝尝澳洲腌黄瓜,和你家乡的比比,看有没有家乡的味道?”陈洛并没站起来,而是用筷子夹起一根黄瓜条,晃了晃。
“陈首长既然尊为‘首长’,怎可与下人一起……”钟崇劝诫着。
“这你们这些大明的官就不懂了,在大宋,和老百姓一起吃饭怎么了,我们工厂里,炼钢炉旁边带头的都是些首长。”陈洛笑着放下碗筷,他没打算在这里讲一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是元老比其他人更平等”,打量了一下钟崇,问道,“钟大人有什么事?直言相告。”
“陈首长,借一步说话。”钟崇示意此处人多。
“不必了,在大宋,政务都是向百姓公开的,百姓要监督公务人员,有什么事情在此直言就好。”陈洛说着,想起旧时空接警之后出警慢了被投诉,奖金因此一票否决,心里也是阵阵苦笑。
钟崇看了看周围蹲着吃饭的百姓们,便双手作揖:“那钟某直言了,陈首长,崖州大宋初立,百废待兴,首长们有励精图治的雄心壮志亦是自然。但是兵灾刚过,民生困苦,首先应当让仕民休养生息,如此大兴土木,竭民竭力,民不得安,又如何治得这一州一府?”
陈洛心里暗骂“你个龟儿子,敢教训老子!?”,不过脸上还是很有教养的模样,笑道:“那依钟大人的意思,是什么也不做,还和以前一样便好了?”
“自然不是,不过是给仕民们安居乐业,待到……”钟崇悠然道,但是被陈洛直接打断了。
“若维持以前的样子,钟大人所说的仕当然是愿意的。恐怕民,不同意吧?钟大人看看这些昨天的大明百姓,在你钟大人的治下,吃的穿的,可好有模样啊!”
钟崇咧咧嘴,又要说什么,又被陈洛抢去了话头:“据我所知,崖州土地兼并严重,百物腾贵,黑心商人还不满意,还要从百姓身上抽剥油水。若过去百姓真的安居乐业,百姓又何必去三亚寻活路呢?崖州拢共不过一万七千多人,在三亚入社的此前就已经有八百人之多,钟大人难道不觉得需要做些什么呢?”
“许民之利,当然可行,但是大道……”
陈洛有些不耐烦了,摆摆手又打断了他:“大宋的大道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简而言之就是吃饱穿暖、人尽其事。而且大宋不相信休养生息,只相信励精图治,从脚下做起。既然说到这了,我给钟大人先说一下善后局下面的任务吧,首要任务有两个,第一个就是人口和经济普查,第二个就是清田丈亩。这两项任务做完了,便是成立崖州的若干公社,还有成立国营农场、牧场、林场、工场等等。还有和黎人的接触与贸易,总之,善后局要做的事情多着呢,一刻也等不得。”
“崖州在册有一万七千余众,隐户隐田无数,如何查的清。”钟崇苦笑,心说这澳洲人也太异想天开了。
“不去查如何查的清?”陈洛差点笑出声,泥马两万人不到就把你难为成这样,旧时空十三四个亿不一样做人口和经济普查?
“如此,那钟某便不多言了,告辞……”钟崇为自己的“治世谏言”没有得到肯定,而有些恼怒,便欲转身离去。
“钟大人留步……给钟大人也盛碗饭……你们这些大明的官啊,都一个毛病,高高在上坐而论道,来,今天赶巧了,也来体验一把劳动人民的生活,咱们下午一起在这里义务劳动如何?”陈洛坏笑着看着炊事兵盛好一份腌菜盖饭,接过来递给钟崇,接着便不由分说道,“这事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