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旧时代的残党 | 项天鹰 | 约 11749 字 | 编辑本页
在东莞地界找一个人的下落,就不得不借重王警官和他手下的留用人员,景然提出,要不要李子玉帮着参谋一下王警官手头的凶杀案?
李子玉是不想触这个霉头的,插手同事的案子,破不了人家说你帮倒忙,破了又显得炫耀,招人妒忌。但是思来想去,现在除了在苏家和张家盯梢之外也没别的线索,不如先看看这起案子的材料,万一和自己的任务有关也说不定。
一看不要紧,居然还真有关系,被杀的梁鍙和苏观生过从甚密,平时经常往来,甚至住在苏家。李子玉询问了苏德之后,确认了这件事,那么,梁鍙有没有可能认识张家玉?
这个问题苏德却答不上来了,张家玉和梁鍙肯定是照过面,但是是不是互相熟识,交情如何,就不是苏德一个下人能了解的了。
李子玉和景然一起查看梁鍙命案的案情。报案人是梁鍙的邻居,有事上门找梁鍙,却发现梁家家门大开,走进去一看,院中无人,东屋的门开着,探头往东屋内窥视,只见梁鍙身首分离,倒在床上。邻居吓得一声惨叫,把左邻右舍都招来了,立刻报了警。
验尸结果表明,梁鍙的死因是被人灌醉之后在头颈上砍了七八刀,将头颅斩下致死。由于昨晚邻居们还见梁鍙出门打酒,结合法医鉴定,可以判断梁鍙是在昨天夜间被杀的。左右邻居与梁家只有一墙之隔,却没有听见任何异常声音。这样一来,凶手多半是死者的熟人,死者对凶手应该未加戒备。
王警官认为,凶手就是梁鍙的浑家孟氏,原因是孟氏声称当时因为母亲生病回娘家了,而孟氏娘家的邻居却证明她在当天下午已经离开娘家出门了,娘家人却众口一词,都说孟氏是第二天一早才走的。李子玉颇感为难,证言相互抵牾,王警官如果没有别的证据,就这么断定孟氏是凶手也太武断了。
接着,李子玉又发现一处疑点。根据对现场的勘察,死者被发现时趴在床铺上,头颅滚落在地,床上地上满是鲜血,甚至连死者的小腿上都沾染了血迹。如果凶手真是在床上斩下一个动弹不得的醉汉的首级,那么血迹不是应该集中在床头吗?
李子玉还没思索出原因,门哐啷一声弹开了,景然闯了进来:“王警官回来了,找到了……”“找到凶器了?”“找到尸体了……”
很快,王警官带人把两具无头尸体送回了警局,李子玉感觉自己的脑袋越来越大,这人怎么还越死越多了。这两具尸体一男一女,衣衫不整,最要命的是没有脑袋,连身份都没法辨认。旁边一个实习的新人问:“组……组长,这不是自杀吧?”李子玉叹了口气:“兄弟,这死的要是你多好啊。”
李子玉终于见到这位传说中的王警官了,瘦小枯干,佝偻着背,警服穿得比赵贵还松垮。王警官认真地点了点头:“这倒是,要是死了个警察,好歹咱们一点名就知道死的是谁。”景然说:“您两位就别打哈哈了,现在可三具尸体了,咱们今年这考评可怎么办,这要是再死个十个八个的,咱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众警察气得直跺脚,仨长官一个赛着一个地不会说话。先按流程办理吧,一边尸检,一边让侦缉队打听打听哪有丢人的。
四乡八镇打听个遍,尸体和人头没着落,谁让老婆抽了大耳刮子,谁让鸭子嗛了眼睛的事打听出不少,倒是都够丢人,可是一件也没用。王警官噗嗤噗嗤抽了半盒烟:“把打架那两口子叫来。”景然奇道:“这忙得脚打后脑勺,找他们干什么。”王警官说:“忙个六啊!这不什么消息也没有吗?闲着也是闲着,帮着劝劝架也是好的,和谐家庭,警察有责嘛。”
下面的小警察也不管这话通不通,自去找人了,李子玉在这里生着闷气,心想王警官果然不靠谱,张家玉的事还是靠他自己吧。没多一会儿,打架的夫妻被带来了,李子玉一看也乐了,丈夫的个头和王警官差不多,圆圆的脑袋是个秃顶,脸上青一块绿一块,肿得好似个西瓜,他老婆却是个膘肥体壮,膀大腰圆的健妇,扎煞着蒲扇一般的大手,直往老公脖子上抓。王警官摆了摆手:“好了好了,和谐社会不兴打人。我看你两口子眼熟,是住北关那一带吗?”那男人点了点头:“是,是,小人是北关外种西瓜的杜老六。”
此言一出,满屋警察大笑,景然笑道:“老六,你这西瓜怎么还有鼻子有眼啊。”杜老六还没反应过来,景然拉他往镜子前一站:“老六,你这西瓜有几斤啊?”
杜老六明白过来,自己也乐了:“这可没称过,这瓜没熟,称了也卖不得。我这浑家不懂事,三天两头大吵大嚷的,倒让警察老爷费心了。”杜老六住在景然的管片,两人都是油嘴滑舌,平时常在一起磨牙拌嘴。杜老六知道这大宋警察爱管闲事,不害良民,今天把他叫来多半是为他两口子打架吵了邻居睡觉,顶多就是挨王局长一顿骂的事,他城墙厚的一张脸,也不在乎。
王警官掐了烟:“我想起来了,上回被老婆追得掉沟里那个也是你。说吧,这回是为了什么事?”“嗨,昨天往苏老爷家送瓜,管家老爷嫌瓜不好,把小的给轰出来了。回家找浑家要钱孝敬管家,这泼妇就发脾气了。”杜老六的老婆不干了:“你个不长进的混货,你自把钱赌输了,倒来找老娘要钱!”杜老六连连摆手,当着警察的面说赌钱的事,这不是要命,他老婆却只是一个劲地骂他。景然抓赌的消息就是杜老六提供的,也不为难他,王警官此时不知是心情好还是不好,总之是不想管这小事,从兜里拿出几张票子来:“得了,屁大的事,别争竞了,回家赶紧生个小子才是正经。去拿几个瓜送到警局来,让兄弟们解解渴。”杜老六忙不迭接过钱:“这可巧了不是,瓜车就停在门口呢,本来是想挨完您老批评直接在城里卖的。”众警察都渴了半天了,一听这话,蜂拥而出,上车上拿了瓜,在街边就拿警刀剁开,蹲在门前开啃,汁水淋漓,警容惨不忍睹。王警官拿起个瓜拍了拍:“老六你这瓜不赖啊,苏家人再找茬你就提我,这都改朝换代了,一个奴才牛气什么。”却听一旁景然喊道:“老六!你这瓜怎么有鼻子有眼啊!”
众人齐往车上看去,却见那西瓜下面,赫然是两颗人头。
一时间众人都惊得呆了,王警官看了看人头,看了看杜老六:“老六,你种出来的?手艺不赖啊。”杜老六哭丧着脸:“王爷您就别说笑了,我哪知道这哪来的,装车的时候分明全是红瓤的,怎么这就冒出两个白瓤的来。”话音刚落,跟着李子玉来的一个新人“哇”地吐了出来,他这一吐不要紧,跟着又传染了好几个。街上行人纷纷侧目,大热天警察集体吃瓜不稀奇,四五个警察蹲在街上吐可就稀奇了。王警官和景然赶紧搬动西瓜把人头盖上,警察们簇拥着杜家两口子和送瓜车进了警局。
李子玉和景然分头讯问杜老六和他老婆,审了半天,还是什么也问不出来。警察们聚在一起商量,这两位的脑子胆子都有限,虽然是一对儿破皮无赖,但是要让他们杀人之后镇定自若地带着人头来警察局卖瓜,借四百个胆子给他们也干不出这事。李子玉问景然:“杜老六说的那个苏老爷,是苏观生吗?”景然说:“没错,他今天就是去苏观生家送瓜,他老婆也是这么说的。”
法医的结果也出来了,两个脑袋装在两个无头腔子上正合适,这倒也算好事,起码案情又明朗了一些。侦缉队很快也回来了,有人认出,死者中的女人是梁鍙同村的一个姓朱的木匠的老婆罗氏,当初何如宾征临高的时候,朱木匠被征去修炮车,后来就再也没回来,据说是被澳洲人的大炮炸死了。罗氏正年轻,没有子女,又有几分姿色,这两年在这一带也有了些风流名声。那个死了的男人是谁却没有头绪。
李子玉本来和这件案子无关,但是警察当久了,自然而然就有了一种本能,遇上可疑的案子,总想把它破了才觉得心安,于是又和王警官、景然一起去勘察了一下现场。根据床上地上的血量来看,如果说有三个人在这张床上被斩首而死,这么多的血就对得上了。但是除此之外,其他的仍是一片茫然。
谁知回到警察局,李子玉刚睡下没多久,就被实习警员的拍门吵醒了。
原来今天晚上正轮到景然值夜班,他和王警官、李子玉一起去勘察现场,回城之后与几个亲近的同事一道在街边小馆吃了晚饭,到警局时天已经黑了,离交班还有半个小时,闲着也是闲着,就跑去逗苏德玩,吓唬苏德说最近东莞县频发命案,元老院要抓典型,狠狠肃清街面上的地痞流氓,赌徒浮浪。吓得苏德连连讨饶。景然是个人损嘴贱的主,故意吓唬苏德寻开心,又拿血淋淋的尸体照片吓他,谁知苏德虽然被吓得直抽抽,却说他认识那个男的死者,就是苏家的内宅仆人苏庆。
景然大喜,自己这是又立了一个功劳,立刻派同事去把王警官和李子玉从被窝里拽出来。这两位一个趿拉着鞋,一个歪戴帽子,又给苏德来了个三堂会审,确定他说的是真的,但是苏庆久在内宅,他也不怎么熟悉,也不知道最近几天他是否在府里。
景然心中窃笑,苏观生这回可要倒大霉了,这几天接连出案子,赌博案、盗窃案、凶杀案、谋反案,案案都和苏家有关系,这是老天爷不给苏观生活路啊。大明官府还在的时候,景然虽无重大过恶,一没有血债,二不曾欺男霸女,但是吃拿卡要的事从来没少干过。然而这个苏观生苏老爷,不仅他惹不起,而且还总想收拾他。如今改朝换代了,景然不仅没受牵连,而且从大明的衙捕变成了大宋的警察,官越做越大,仗着熟悉县中情况,很得王警官倚重,俨然是警局中的二号人物。过去衙门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非死即逃,有几个还在东莞地面上苟延残喘的,看见景然无不像耗子见猫,争着讨好巴结。而苏观生那边,大明的功名诰身在大宋这儿可不顶用了,苏家从能干预县政的一方乡贤变成了空有田产却无权柄的土财主,景然早就想寻个事由收拾收拾苏家,如今可算逮到机会了,苏观生的人头,已经有八成要掉了。
李子玉本想再观察一下,但是王警官和景然可都等不及了,眼下此事确定和苏家有关,搜查苏家,把苏家上下的要紧人物都拘来问话是完全符合执法流程的,同时警察们又连夜向住在城内的几个认得苏庆的人求证,虽然没有人说确定是苏庆,但都说觉得像。李子玉也不好再拂逆东莞同事们的意见,本来他觉得张家玉还有可能到苏家来,如果搜查苏家,有可能打草惊蛇,但是现在想来,自己已经盯了苏家这么久,还是一无所获,大约是张家玉也想到了这么多人进入苏家目标太大,容易被发现,八成也不会再来苏家了,自己也没必要和王警官争执,这回就听他们的意见吧。
天一亮,王警官就带着警察和国民军直奔苏家了,李子玉和景然则留在警局休息,李子玉不去是因为王警官是以苏庆被杀的案子为由才去传唤苏观生的,自己帮着参谋可以,跟着去抓人就不合适了。景然则没想那么多,他就是一晚上没睡太困了,抓人是费力不讨好的事,又没多大功劳,自己干嘛抢着去,留在警局睡觉多好。
等李子玉和景然睡醒了,苏家的人也都被带来了。如今澳宋在东莞已经建立政权已经两年多了,警察收拾过的士绅早就不止一个苏家,当年澳洲人扫荡珠三角时就在东莞境内大开杀戒,符龙芝接管县政之后又除掉了谢天南等一批豪绅,士绅的体面对于警察来说早就不当一回事。广州的警察在元老眼皮底下,受的培训多,而且警察来源中也颇有些读书人,对于“文明执法”还是有些顾忌的。东莞县局的这帮老粗才不管这些,整个苏家的成年男人都被一股脑地抓来了,一个个绳捆索绑,横拖竖拽地在街上踉跄而行,稍有迟延,就是拳脚棍棒招呼。苏观生也是东莞地面有头有脸的人物,大白天在街上被警察锁着招摇过市,引得路人纷纷围观。
李子玉总算见到了这位他来到东莞之后一直关注的苏老爷,虽然衣冠不整,歪戴方巾,但是从神态之中仍能看出此人的桀骜不驯来。苏观生的面相与李子玉过去见过的士绅老爷不大相同,倒有些武夫的相貌,目光中透着狠戾。无论景然问他什么,他都是恶狠狠地瞪着双睛,一言不发。李子玉知道从这样的人身上是得不到什么消息的,还是从其他人身上下手为好。李子玉最关心的还是一同被抓来的陈子壮的弟弟陈子升。
和苏观生相比,陈子升的话多得多,但是没有一句有用的,他一口咬定自己是带着几位朋友的家眷来访友的,大宋的王法又没禁止串门,各位警察都是知法懂法的人,想来是能明辨是非的。至于陈子壮死了的事,陈子升表示自己一无所知,自己从家出来的时候哥哥身子壮健如常,各位警察想来是误信人言了。
李子玉一时间拿他还真没辙,虽然说带着一帮老弱妇孺从广州跑到东莞看朋友很不正常,但是又没犯法,大宋是不讲株连家属的,何如宾、孙朝肃、汤允文的家眷都是普通平民,爱去哪就去哪,还真找不出什么理由抓人。现在三家的家眷之中,只有何如宾的儿子何敬之是成年男人,被一起拘了过来,其余人都在苏家识别了出来,在苏家宅邸中和苏家的家眷婢仆分别关押。对于这个何敬之,李子玉也不想太为难,当年何敬之可是与郭逸、裴莉秀过从甚密,李子玉久在广州,也知道这些事,虽然首长们交代任务的时候从来没提过这个何公子需要特殊对待,但是毕竟是和元老有交情的人,李子玉出于谨慎考虑,还是决定先不审他,给些干粮清水,关在一间单间里。李子玉逐一询问苏家的族人仆役,看看有没有和张家玉有关的线索。
对于李子玉的任务,王警官和景然并不关心,他们关心的还是梁鍙、苏庆和罗氏的凶杀案。李子玉抓得住张家玉也好,抓不住张家玉也罢,和他们都没有多大关系,眼前这三条人命的官司才是东莞县局的头等大事。苏庆和罗氏没有苦主出头也还罢了,凭良心办事,案子能破则破,要是真破不了,只要尽了全力,也就不怕半夜鬼叫门了。可是梁鍙在地面上多少有些头面,家里族人不少,他老婆孟氏的娘家更不是善茬,必须尽快给出个交代,要不然王警官和符主任的官运怕是都要受牵连。王警官去查苏家的时候就已经知会过符龙芝了,苏家人被抓来之后,符龙芝也来警局了,并没插手案情,只是对王警官叮嘱几句就走了。但是他的意思是很明确的,案子不能再拖了。
可是从苏家并没有查出什么线索。和苏庆相熟的仆人都证明苏庆在梁鍙被杀那天失踪了,也都指认死者就是苏庆,但是这并没有什么大用处。景然试图找出和苏庆有关的花边新闻,结果是得知苏庆一天到晚好嫖好赌,时常溜出府去,谁也说不清他有几个相好的。有说罗氏可能与苏庆相好的,也有说不知道的。王警官的关注点则在西瓜上,把杜老六连人带瓜赶走的是苏家的总管之一苏绵,而这个苏绵却是个比苏德还怂的怂货,稍一吓唬就招认了自己故意刁难杜老六,可是人头的事却是一问三不知,吓得稀屎都窜出来了,还是没说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来。
抓几个士绅,元老是不会反对的,但抓捕一个在地方上有声望的人物毕竟也不是小事,如果抓了之后没有结果,警察们的处境会更被动。景然已经动了撂挑子的心思了,反正抓人的命令是王警官下的,案子也是王警官负责,出了事也得他兜着。
然而,王警官却托着腮帮子,在一旁打瞌睡,众警察连连摇头,这东莞县局要完啊
今天,荣禄号肉铺的东家孟礼郊的心情不错,县衙门里的符主任刚刚和他签了文书,从今往后县衙门、警察局、国民军食堂的肉都从他这儿进。
刚才那两个警察来找他的时候,真是把他吓坏了,还以为是妹妹的案子出事了,好在符主任说,案子已经快查清楚了,他妹夫的死和他妹妹没关系,明天再问一遍话就可以放人了。虽说大宋的看守所比大明的班房强得多了,可毕竟也不是什么舒服地方,早点出来,全家安心。
说起来,这个妹夫梁鍙还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酸秀才一个,活着的时候成天找岳父打秋风,如今死了还不消停。万幸大宋的捕吏还算好相与,若在过去,少不得又要大大破财。
想到这里,孟礼郊的心情又愉快起来,鼻子里哼着小调,信步向街角的小馆走去。
孟礼郊撩开门帘,不禁吃了一惊,王警官和李子玉、景然坐在一副座头上,一人捧着一碗面,景然笑道:“这不是孟掌柜,最近少会啊。”孟礼郊一只脚已经迈进门了,总不好退出去,拱手作揖:“三位爷吃好,最近小的没怎么出门,怕差爷们公务繁忙,没事也不敢叨扰。”王警官吸进最后一口面,放下手中面汤:“是吗?我记得国民军拿刺刀赶人之前,孟掌柜可没少叨扰我们啊。”孟礼郊轻轻抽了一下自己嘴巴:“嗨!那会儿小的担心妹妹,痰迷了心窍,您老别见怪。”王警官喝了两口面汤:“也罢,谁还没个亲眷,能理解,不和你计较。孟掌柜还没吃呢吧,伙计,给孟掌柜上碗面……汤,算我请的。”
李子玉和景然憋着笑,还没见过拿面汤请客的。孟礼郊却连声称谢,坐在一旁想点菜,却又不知道这三个警察是真来吃饭还是专为等自己,一时十分尴尬。
王警官三两口把面汤喝完:“孟掌柜,今天我又问了你家邻居,说是你妹夫梁鍙死的那天下午,你妹妹就回夫家了。”孟礼郊说:“王爷,这不早就和您老说过了,真没这码事,舍妹是次日一早才回的家,回家就发现妹夫死在床上了。”王警官说:“这倒是实话,你妹妹那天确实没回家。”孟礼郊连声称是,王警官不紧不慢地说:“她走到半路,被你拦回来了。”
孟礼郊愣了半晌:“王爷,这话可是从何说起。”王警官说:“杜老六去苏家送瓜的路上,发现道路中央堆了好些树木枝杈,他下车搬开枝杈,这才前去苏家,你说这些枝杈是谁放的?”孟礼郊额头冷汗直冒,王警官拿出几张纸来:“元老院的指纹鉴定你听说过吧,这是从那些树枝上,还有杜老六的西瓜上拓下来的指纹。”又拿出一块破布来,“这个,是从你店里拿来的,你昨天杀了猪,用它擦的手,上面有你的指印。为什么这两个指印一模一样呢?”
孟礼郊嗫嚅着说不出话来,王警官手指轻叩桌面:“从实招吧。”孟礼郊说:“王爷,我不过是和杜老六开个玩笑……”王警官说:“是,是,开个玩笑,送两颗人头而已。要不要我把死人脸上的指纹也拿给你看看?”
饭店的掌柜伙计都被赶到后厨去了,前后门都有警察把住。王警官其实是信口胡诌,树皮粗糙,哪里留得下完整的指纹,杜老六的西瓜上或许留下过指纹,但是在这帮警察吃西瓜、找人头的时候也弄得乱七八糟了,死人脸上也根本没找出指纹来,他拿的那两张纸上其实是他自己的指纹。至于那块抹布,倒确实是从荣禄号店里拿来的孟礼郊的擦手布,但孟礼郊擦手的时候胡乱擦抹,也是没什么指纹的。但是王警官和景然一唱一和,三诈二唬,把孟礼郊一颗心吓得七上八下,口供被像挤牙膏一样一点点榨了出来。
“那天舍妹回家来,说是和妹夫吵架了,我这个妹夫向来一吃酒便要惹是生非,起先我也没放在心上,老娘劝了妹妹几句,小的便去店里了。大约申牌时分,有伙计来店里找小的,说是妹夫来家里闹事,小的急忙便回,回家时妹妹已经出门了,只见到老娘。老娘说适才妹夫拎着个包裹来门前吵闹,吃多了酒,口齿不清,也听不分明他说的是什么。妹妹出门去看他,他却像见了鬼一样,把包裹往河里一扔,转身便逃。妹妹放心不下,便起身回夫家去看看。小的心里疑惑,便去下游找妹夫扔的那个包裹,走出不到一里便把那包裹捡回来了,谁成想,里面竟是两颗人头!”
“小的心里又是害怕又是迷糊,不知道这是闹得哪一出,怕妹妹出事,赶忙将人头藏到树丛里,去追妹妹,只推说妹夫酒还没醒,她一个妇道人家去了也不济事,教她先回家去,我去妹夫家看看。”
“到了妹夫家,见妹夫兀自惊恐万状,又拦着不许小的进里屋,小的就疑心是他在里屋杀了人。便诈作给他夫妻说和,打了几角酒与他共饮。妹夫再三询问小的,妹妹是否一直在家,小的再三说妹妹前一天便回了娘家,他这才略镇静些,一个劲地喝酒,越喝越是神智混乱,小的劝解他几句,他却破口大骂起舍妹来,说舍妹与人通奸有染。渐渐地他醉倒不省人事了,小的进里屋查看,果然床上有两具无头尸体。小人思忖再三,妹夫定是酒醉之后误以这两人为舍妹和奸夫,将此二人杀死,他即做下这等事,敢杀两个,便敢杀十个八个。不管舍妹是否真是与人通奸有染,这仇隙已然有了,断不能再让他和舍妹做夫妻,否则将来一家人性命都要断送在他手里。小的本想报官,却又恐此事张扬开来坏了舍妹名节。妹夫杀害两命,已是死罪,反正报了官也是要杀头的,索性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结果了他。小的急匆匆从店里赶回,身上本就是带了刀的,便就动手了。然后回到家中,只推说妹夫闭门不纳,把小的骂出来了。老娘和妹妹也未深究,身上虽沾了妹夫的血,但小人当日是从店里急忙忙赶回的,刚杀的猪,原本就沾了不少猪血,小人是屠户,衣衫带血走在街上是常事,也没人注意。后来警察老爷勘问,小的教舍妹和老娘诈称舍妹是因为老娘生病才回娘家的,瞒过吵架之事,也不提妹夫曾来家吵闹,老娘和舍妹怕担干系,便答允了。后续小的心想,这人头留在小的家附近树丛里,总不是头,再去打开包裹一看,却认得那男的是同村之人,现今叫作苏庆,在苏观生老爷家做僮仆,于是小的便想到了把人头藏在西瓜里送进苏府这一招,苏家的人死了,人头又在苏家发现,总牵连不到小的了。谁知道被苏绵这杀千刀的恶仆坏了事。小的只杀了妹夫一人,另外两人实不是小人杀的。如今事体既已被几位爷勘破,小的无话可说,按律判处便是,一起罪责皆在小的一身,与老娘和妹妹无干。只求几位爷不要把我妹夫的言语张扬出去,舍妹性情贞洁,与人通奸之事绝无可能,此事若是传扬出去,舍妹也是活不得了。”
李子玉和景然把孟礼郊的口供整理好,景然把孟礼郊带去关押了。李子玉和王警官回到警局,李子玉问王警官:“前辈,您是怎么怀疑到孟礼郊的?”王警官说:“本来我是一点没怀疑他,前些天来县办闹事,数他闹得最凶,我哪想得到他这般大胆,杀了人还敢来告状。”李子玉说:“那您又是怎么想到是他杀的人呢?”王警官说:“其实也简单,孟家人说孟氏是第二天一早回夫家的,也有很多人看见她是第二天清早从孟家往梁家走,但是唯独有一个目击者一口咬定看见孟氏在凶案当天下午出门了,没办法,我就只好派人把从孟家到梁家之间离道路五里之内的所有人家都问了一遍,果然就又多了一个在那天下午看见孟氏的,还有两个人看见孟礼郊那天出门了,一个人看见梁鍙往孟家去。这三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正是最热的时候,没什么行人,孟家又在村外,离最近的人家尚有半里,没有谁看见梁鍙到了孟家,所以这些也并不能证明什么,总不能因为人家在案发的时候出门打瓶醋就给人定罪。但既然孟礼郊在这个问题上撒谎了,那就一定有问题,我就试着诈了他一下,谁知道真就是他做的。本来我并不确定,因为孟家人在出门时间上撒谎可能只是怕担干系而已,也不能就这么认定是孟礼郊杀人,谁想他自己直接招了。其实没什么稀奇的,就是用笨办法,广撒网多问多打听,总该有点蛛丝马迹。”
李子玉说:“可是现在还有两点不明白。一是纵然罗氏和苏庆通奸有染,为什么会跑到梁家的床上。二是孟礼郊招供说他把苏罗二人的无头尸体和梁鍙的尸体一起留在屋内了,又是谁把他们的尸体埋了?”王警官说:“一开始我怀疑孟礼郊没说实话,但是他其余的供词严丝合缝,并无破绽。他也根本没必要埋尸。”
李子玉轻轻拍着自己脑门,死活想不明白这个过程,梁鍙酒醉之下以为罗氏和苏庆是自己的老婆和奸夫,因而杀人,然后去岳家闹事,接着被大舅子所杀,这一段的脉络已经很清楚了。可是偏偏开头结尾想不通。苏庆和罗氏要私通,去哪里不好,怎么就跑到别人家里来了。他们两个的尸体总不能自己钻到土里,不是孟礼郊埋的,又会是谁埋的?
李子玉猛然灵光一闪:“王警官,这个罗氏是不是和孟氏认识?”王警官说:“没错,两个走得还挺近,经常在一起做针线活。”李子玉说:“我们刚才漏了个问题,孟礼郊看见罗氏和苏庆的尸体的时候,他们身上的衣服是什么样子!”
两人急匆匆回到警局,又逼问了孟礼郊一番。果然,虽然孟礼郊当时没怎么细看,但是依稀还记得苏庆和罗氏的衣服都是好好地穿在身上的。而王警官他们发现尸体的时候,两具尸体的衣服却大敞大开,还有几处撕裂。
这回轮到王警官糊涂了,李子玉心里却大致有数了。
黄昏时分,何如宾乘坐的商船缓缓驶过金门岛,如血残阳映照着海湾,犹有数处当年澳洲人的火箭留下的残迹,触目惊心。
当得知汤允文、孙朝肃、归辛树被捕的消息后,何如宾没在黄埔港多作停留,而是直接命令纲首启航直奔泉州,就算他再留在广州,也搭救不了汤允文他们,徒然送了性命而已。
对面一艘悬挂五彩锦鲤旗号的船只靠了过来,两船靠帮,对面船上一名大汉拱手道:“末将甘辉,恭迎何总兵。”
何如宾抱拳还礼,恍若隔世,终于回到大明的治下了,可是这大明,早已不是他耀兵沙场之时的大明了。
与此同时,在广州的看守所里,汤允文终于认命了,妻小家眷都在澳洲人手里,不降宋又能如何呢?更何况就算逃回大明,也没有任何复起的可能了,自己还背着通敌的嫌疑,杀头倒是有份。
不过,汤允文也好,孙朝肃也好,其实都不是这批被捕的人中最重要的。
马尚明心中极为忐忑不安,自从交代了自己是陈家的仆人之后,他就被和谢家的仆人分开单独关押了,被问了一堆问题之后,他又被带到了一个新的地方,隐约听看守说,有个林首长要见他。
马尚明战战兢兢地被带进了林佰光的办公室。这个澳洲大首长的打扮倒和大明的老爷没什么两样,旁边是个富态的中年人,头戴小帽,满脸堆笑。林佰光的生活秘书倒上茶水,林佰光示意道:“坐吧,别拘束,就是和你随便聊聊。”
马尚明挨着椅子边坐下。林佰光说:“听说小兄弟是平凉人氏。”马尚明连连点头:“是,是。”林佰光说:“也难为你了,万里迢迢到广东来,家里可还有什么人,做何营生?”马尚明说:“小人积祖在苑马寺当差,除了父母还有两个哥哥,逃荒路上皆没了。”平凉是明代马监所在,设有多个官方马场,马尚明家就是世代在马场当差。林佰光说:“可是苦了你了,可还有什么别的亲戚?”“只有个伯父,在绥德当兵,不过已有十多年不见了。逃荒的时候哥哥还去打听过,听人说伯父造反了,也不知是死是活。”林佰光说:“你可还记得你伯父姓名长相?”马尚明说:“伯父名叫马守应,长相记不真切,但常听父亲说,伯父、父亲还有小人,三人长得甚像。”
林佰光微笑着点了点头:“我们知道你伯父在哪,还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伯父,这位黄掌柜和你同行,你们明天就动身。”马尚明一片懵懂,反正他们都是大官,交代什么自己照做就是了:“就我们两个人,如何拿礼物?”林佰光说:“送你伯父的礼物不用你拿,要他自己去取,元老院送他的,是朱大典、史可法、黄得功三人的项上人头。”
在东莞,最后一位证人终于也被李子玉挖出来了——一家乡下小酒馆的老板。
“那天那位总爷在这里和梁秀才喝酒,梁秀才喝得半醉,总爷倒是没怎么喝,后来他们就走了,第二天总爷又回来,给了小的二十元钱,教小的不许说出去。总爷和秀才说话时不许人靠近,小的委实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李子玉长出了一口气,这下都连上了,他一直在怀疑,苏庆和罗氏死前并未醉酒,也没有服用过什么药物的迹象,而尸体除了被斩首之外别无其他伤口,也就是说,死者是被凶手砍中颈部致死的,梁鍙一个读书人,能做到在短时间内迅速干净利落地杀死两人吗?
很显然,这名“总爷”才是真正的凶手,他骗梁鍙说他老婆在家偷人,帮助梁鍙杀死苏庆和罗氏,梁鍙被杀之后,也是他埋了苏罗二人的尸体,警察查案如果不认真,就会直接把三条人命都算在孟礼郊头上,甚至根本发现不了苏罗二人被杀,稍微仔细一些,也只能查出梁鍙杀人。孟礼郊杀梁鍙应该在凶手意料之外,但是凶手估计本来也打算灭梁鍙的口。
“你认识那个当兵的吧。”“小人认识,但是实在不敢说,他的官阶比差爷您高,又有势力,弄死小人如同踩死只蚂蚁。”李子玉把警察刀往桌上一拍:“你以为我弄死你很难吗?”
李子玉当然不敢把证人怎么样,但是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小店主眼里,班房里的班头要悄无声息地把他杀了还不是轻而易举,想起家里的老婆孩子,掌柜的呜呜地哭了起来。
李子玉也有些不忍:“莫哭了,从实说,回家把店卖了,拿着那二十元钱去高雄安身吧,到了那边,大海阻隔,谁也害不了你,我有同学在那边做官,我写封信让他照顾你。”
掌柜的哭了良久,这才说:“是过去大岭山的好汉爷,如今受招安当了官军的,王友三王总爷。”
李子玉愣了半晌,他在高州与王友三共事过,交情也不错,堂堂伏波军的连长,为什么处心积虑要杀一个仆人、一个寡妇?
急促的拍门声响起,外面传来景然的声音:“李警官,有位广州来的高警官找你。”李子玉急匆匆跑出来,只见高重九满脸是汗,正喝着一碗凉茶:“上头有命,立刻收队回广州。”
李子玉愣了:“怎么不查了?”高重九看了看屋里,只有他和李子玉、王警官、景然四个人,于是说:“我们这一组查到,谢尚政的小妾秋芷还有个弟弟,当初谢天南家对仆人很苛刻,秋芷的父母无力养两个孩子,这个弟弟体弱多病,就送人了。”李子玉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汗出如浆:“送给谁了?”“苏观生家的管家。”景然失声道:“难道是苏庆?”
高重九点了点头:“没错,苏庆就是秋芷的弟弟。玉哥,你新拘的那个人招什么了吗?”李子玉摇了摇头:“没有,就是个乡下土佬,没什么用处。”“那就好,这就打发他走吧,我们赶快回广州,上面催得很急,把苏宅中抓到的人全都带回广州,张家玉多半是跑了,发通缉令就是了。”
高重九和李子玉对王警官和景然道了辛苦,急匆匆出去了。景然看了看王警官:“局长,那咱们这案子怎么办?”王警官点上根烟:“可以结案了,梁鍙酒醉之下误伤人命,孟礼郊因妹妹妹夫吵架到梁家与梁鍙争闹,见到死尸。梁鍙欲杀人灭口,孟礼郊遂拔出随身尖刀抵抗,杀死梁鍙,因为畏惧欲埋尸灭迹,但听见附近有响动,不敢久留,只埋了苏罗二人的尸体便逃之夭夭了,之后送人头那段就按他的口供写。具体该怎么写你比我清楚,就不用我教了。回头你去和孟礼郊说,这般说辞免了他的死罪,保全了他妹妹和他自己的名声,他不敢不这么招。”
景然说:“只怕瞒不过元老院。”王警官笑道:“何必要瞒过!你忘了当初张家玉的事是由哪个案子牵出来的了吗?”他轻轻吐出一个烟圈:“当初我在去三亚的船上就想明白了,有些事还是含糊的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