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鸳鸯茶 | 孟仲玄 | 约 11526 字 | 编辑本页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空荡的房间中。张彪转过身去,试图将恼人的阳光置于脑后——武昌湿热的夏季让他整夜整夜的无法入眠。虽然在床上已经躺了九个小时,困意依然一阵阵的向他袭来。

“该起来了,张彪。”睡在另一个角落的徐天琦却是早已坐起身子,但从他发黑的眼圈和眼中的血丝来看,他也并没有得到充足的休息。

“这该死的蚊子,”徐天琦一边抱怨一边开始往身上涂抹起不知名的草药混合物。“我们有多久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了?”

虽然仅仅是崇祯五年(1632 年)的初夏,又是处在小冰河期,但此时的气温已经足以让人感到难受;古人的不良生活习惯和大片的开阔水域又加剧了蚊子的繁衍速度。长江工作组的成员们在外出的时候不由得悲剧的发现:即使身体里已经充满了各种抗体,光是蚊虫的叮咬就已经足以成为一种可怕的折磨了。

即使呆在有蚊帐的房间里也算不得舒适;明代的蚊帐已经发展出了好几个大的种类。富人的蚊帐使用的是丝绸和生丝,讲究一点的还分为内外两层。内层仅仅罩住床铺,外层则从内部罩住整个屋子,仅仅在门口设置可以卷起的竹竿。

丝绸蚊帐通风又防蚊,可惜这种蚊帐自然不是目前的鸳鸯茶小组成员可以享受的。房间的床上支着的,是两顶来自江西的纸帐。这种藤皮茧纸缝制的帐子密不透风,仅仅在最顶端开了一个口子,口子里用稀布为顶,便于透气。这种纸帐的防蚊效果好于极易破损的麻布帐子,冬天还可以兼有保暖功能,因此很得大明“中产阶级”的喜爱——至于在武昌这样潮湿的环境里,呆在一顶密封的纸帐里睡觉是一种什么样的神仙感觉,就只有小组成员自己体会了。

事实上,武昌站的人们并没有虐待自己的爱好。他们现在居住的房舍在明代的旅馆里已经可称上佳了。这片厢房名义上是属于宝通禅寺外的民居,但实际上房主早已被寺中的僧人“点化”,将自己的一切财产都无偿捐出为寺院所用。

宝通禅寺位于武昌府江夏县东,依山就势地建筑在洪山的南麓。始建于南朝刘宋年间,初名东山寺,后唐贞观(627 年-649 年)年间易名弥陀寺,又于南宋端平(1234 年-1236 年)年间更名为崇宁万寿禅寺,元末万寿禅寺毁于战火,此后几经毁坏,明成化二十一年(1485 年)才定名宝通禅寺,此后一直沿用。

由于洪山离江夏县城尚有十里的距离,开发较少,寺周围的古树大多得以存留,包括不少岳飞所植的“岳松”,这些松树还暂未毁于张献忠的乱军手中,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因此贪图树木阴凉的童贯等人也是以“缅怀澳宋先烈”的理由,让起威镖局的李小刚夫妇在寺周围寻下租处。

鉴于历史上几年后张献忠和李自成就会先后进入湖广,对外情报局和小组负责人童贯都不准备在武昌持有任何不动产——天知道兵灾过后,房屋田地会变成什么样子。再说等穿越者大军到达长江中游的时候,必然早已席卷江南,压根不需要什么“房契”“地契”了。

长江小组自崇祯四年春(1631 年)离开临高,计划直接沿江而上,在长江沿岸的重点城市分阶段进行调查。首先选取保密性好的地方租住,建立与临高本部的联系,然后逐步分散侦查,重点是当地的水文地质资料、关卡桥梁设置、以及民间宗教信仰,最后汇合进入下一个地区。为了保密,也避免与杭州站重叠,他们的行动稍晚于赵引弓和张道长,也没有进入南京,而是越过南直隶,直达九江府。

九江府是长江工作小组的第一站,明初朱元璋与陈友谅决战的鄱阳湖在这里与长江交界。鄱阳湖自古就是江南兵家必争之地,江西境内的五大水系(赣江水系、抚河水系、信江水系、饶河水系、修水水系)全部汇入鄱阳湖,因此沿水路差不多可直达江西全境(例如沿饶河水系的昌江上溯即可至景德镇)。不仅如此,鄱阳湖沿岸也是江南著名的“鱼米之乡”之一,其稻谷、茶叶、蚕桑、鱼苗以及竹木、船舶等畅销各地。而更为重要的是,九江是中国近代“三大茶市”(此时的福州还未发展起来)和“四大米市”之一。

对于穿越者来说,茶并不算那么重要:福建和杭州的新茶已经可以满足穿越者自身少量的茶叶需求,而英国贵族们的下午茶爱好尚未发展起来。因此这个时代的茶叶主要还是用来出口给蒙古部落,或者是供给中等以上人家日常饮用。

由于茶叶在明代仍为国家控制的专卖品之一。明代实行的官茶、贡茶(商茶)法又对大宗茶叶的运销有极为复杂的规定(南京江宁镇、宜兴、杭州设有三大茶叶批验所,管理商茶的批引及运销检验。江东(今南京市西)、瓜步(今江苏六合)江岸边设立有商茶税关)。穿越者既无法直接与蒙古部落交易,势力也尚未扩张到南京——因此即便日后有茶叶需求,从九江倒手也远不如直接在福建和江南种植私茶。九江的茶市也就此沦为了小组的次要考察对象。

米市则是长江工作小组的一个重点:一方面,临高急剧扩张的人口规模永远渴求着大量的粮食输入。若能辅之以穿越众提供的改良版运输工具,长江沿岸城市的粮食可以很容易通过上海转运到山东、济州和台湾,要知道目前这几块地方都主要是靠种植土豆和杂粮来养活众多劳工和军队——许多元老都抱怨嘴里已经淡出鸟了——青黄不接的日子里企划院还时不时的要从杭州购买或者从临高转运粮食,无疑占用了临高不少宝贵的运力和白银。新的粮食来源不仅有助于降低海外的分基地对暹罗大米的依赖程度,也可以极大的缩短运输距离,必要时甚至可以提供给临高本土——粮食总是多多益善的,企划院永远在抱怨粮食储备过低。

另一方面,在江南的米市里打下一个楔子也有助于日后对整个长江流域的攻略行动。由于明末人口的剧烈变化和经济作物的广泛种植,地图上看起来肥沃的土地不一定是粮食产区,相反可能因为人口密度或经济作物种植过多而变成粮食净输入地区。这对行政人员的排遣、军队的后勤、乃至“抄大户”的收获预估都会产生重大的影响。

作者注:事实上明朝中期开始,由于桑、棉种植过多,外加漕米的加耗(正赋 171 万 6 千 9 百石,以明末的尿性,加耗应当是正赋的 2-4 倍),南直隶十七府已经变成粮食净输入地区。从杭州买粮只能推高当地米价。虽然常、湖二州有大米运往浙杭等地,但整个地区粮食不足,江南得米,“仰食于江、楚、庐、安之粟”。于是米商便由湖北、江西、安徽各地大量贩运粮食到江南苏杭各处。每年运入江南的粮食,高达几百万石。到了明代后期,以出产茶叶、木材、纸、墨为主的安徽南部地区,也日益缺粮。“大半取于江西、湖广之稻以足食者也,商贾从数千里转输。”

【长江航运史】,中国水运史丛书 337 页

大图书馆的于鄂水就是这个方向的重要支持者——要知道,日渐松弛的明朝管理系统错漏百出,户籍、地契、仓管都是虚应了事,穿越前的那些现代历史学者对明末的粮食产量、人口多寡等数据的估算完全基于各种假设。而借助粮食体系的估算则要准确的多——毕竟人要活着就不能不吃饭,在明末 99%的人口都勉强糊口的情况下,基于能维持一个人活下去的最低消耗量来计算人口反而成为一种比看黄册更为可靠的统计方法。

粮食从哪来,到哪去,这个简单的问题透露了各个府县的粮食自给程度,相比于史书中的寥寥数笔,这个时空的米行无疑是这个方面的行家。然而,米市大多为米行的同业公会把持,外人轻易不得进入。与赵引弓和鹿文渊不同,长江小组从一开始就走得是下层路线,凭他们随身携带的五百多两白银,要想堂而皇之的在米业公会把持的地区开设店铺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时孙可成的江西背景就发挥了作用:早在加入澳洲人的生意之前,起威的镖路就是广州至南昌;与澳洲人“联营”之后,起威的势力更是大幅增长。虽为河南和山西的乱兵所阻,起威镖局常设的节点还是向北扩张到了九江,已经达到了江西的最北端。非常设的镖路有时还能达到汉口。

在达到九江后童贯很快在德化城外租到了一个小院子。院子足以容纳 7-8 人,工作组的四个人外加李小刚全家住下毫无问题。院子后面是一条小巷,两边都是米行高大的青砖院墙,足有 3 人高——米行极怕火灾鼠咬,又是流民攻打的首要对象,因此即使是本地的小米行,防卫都是极其严密。院子的主人是个来自南昌的小盐贩,院子也兼任他的栈房。不过他目前正要前往江苏仪真从大盐商手里收购一些淮盐转卖,虽然他警惕于童贯奇怪的口音,但在同乡李小刚的帮忙分说下,还是将院子暂租给了江南小组一行人。

设下据点后,李小刚很快通知了起威镖局。随着李小刚回来的,还有一个皮肤黝黑、满脸含笑的中年男子,据他的自我介绍,他叫孙立人,是孙可成一位同乡的族侄。


看着眼前的来人,童贯不禁感到有些惊奇:虽然出发前外事组的组长李炎就已经告诉过他,在江西他可以借助起威的人脉,但租房子也就罢了,他也没有想到居然镖局里也能联系到米业的人!他向李小刚点点头,伸手指向房间的空座,对着孙立人说道:“请坐。”

李小刚对“澳洲首长”来九江干什么模模糊糊的知道一些:他的政治鉴定等级极高,还有儿子留在临高上学,同时为了让他认识到被保护人的重要性,对外情报局在“澳洲人”的身份上对他并没有太多隐瞒——事实上也隐瞒不了,比如那位张彪首长时常练习手中的铜钱戏法,但很显然,如果这位首长真是一个“江湖术士”的话,是不可能也请不起保镖的。

因此对外情报局对李小刚的口径是:这些“澳洲人”是去内陆考察商业合作的,至于具体怎么“考察”,怎么“合作”,本身就不是镖局该管的事情。整个起威镖局都知道澳洲人做得生意极大极巧,理念常有人不能及之处,变点戏法说不定也别有深意,李小刚需要做的事就是”不看,不问,不听,不说”、一路平平安安的将考察的“澳洲人”送到目的地,再陪他们回来就是。只要“澳洲人”有要求,在某些时候连他的陪同也是不需要的——这个特定的要求也是为了方便小组成员做一些不方便起威镖局知道的事。

孙立人看着面前两人穿着并不华丽,尤其其中一人更是师爷的打扮,知道他们肯定没有功名在身,这也让孙立人心里的压力小了一些。虽然不明白面前之人究竟是个什么身份,但出发前李小刚就已经告诉他,他要见的是两位广里来的海商——之所以是两位,是因为孙立人来自起威的介绍,没有经过政治局的审查,为了不干扰日后的侦查活动,准备单独行动的张彪没有出现在正堂,徐天琦作为预备的定点联络员也不宜经常抛头露面,接见的任务便完全落在了童贯和吉谏章的身上。

孙立人侧身坐在椅子上,打量着这个房间——房间很空,后面好像有一扇小门,小门前连屏风都没有,这种典型的前店后栈的小商铺一般为了方便货运而不设置挡路的屏风。只是这铺子干净得有些过分,不知这两位货商想干些什么?

正在孙立人脑洞大开的时候,童贯咳嗽了一声,操着像模像样的广东话问道:“这位兄台不知在哪里高就?”穿越前的童贯是湖北人,这也是他极力主张将情报局设在武昌的原因之一——他的方言就可以充分发挥作用了。然而情报局在经过讨论和分析后认为,除了极少数的例外,装成本时空的广东人反而是更好的选择——首先,他们去的许多地方路引制度依然存在,装作湖广人就势必要有当地官府开具的路引,穿越者的势力尚不能控制这些官府;不仅如此,本时空的商人和劳工都是依乡籍而聚,互诉乡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童贯从没在本时空湖广的任何地方生活过,他所知道的少数现代湖北民俗多是清末民初形成的,因此一谈及“家乡”就很容易露陷。相反因为在临高“特训”过几年,对广里风俗反而更能胡诌出些内容出来。

因此最终的情报训练中,粤语是一项训练重点,自称大宋后裔的杭州人赵引弓更是被强迫下了极大的苦工,毕竟他的对外身份是三水县秀才,即便是学习了官话,哪有秀才没有本地口音的?要知道,即使在国家机器背书强制推行普通话的旧时空,广东人说普通话的口音还是立刻可以被分辨出来。无论明清两代,“冒籍跨考”都是科举上极大的舞弊行为,外事局可不想在这个方面给有心人炮制弹药。


虽然是南昌人,孙立人却听得懂粤语。他赶紧答到:“高就不敢,在下现在在裕隆米行混口饭吃罢了。”

“哦?”童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裕隆米行在我们南昌帮中虽然算不上大字号,但也是几十年的老店了”

“南昌帮?”童贯知道大凡明朝商人聚集之处,必按地域分出帮派,各帮派对内互相协调,同气连枝,对外则是极其残酷的商业斗争,无所不用其极。他一下子提起了兴趣,感觉这中间或许有文章可做。“能简单说说你们这的米市么?”

”我们这以前年景最好的时候能有百来家米行,最近几年流寇多了,匪患闹得厉害,走了些小的米行,现在还剩七十多家,主要分两个帮派:一曰广东帮,一曰江西帮。江西帮又可分为南昌帮和九江帮。”孙立人见童贯提起不少兴趣,也耐心的解释了起来

“总的来说属广东帮势力最大,生意做得大,资本雄厚,我们江西两帮都是不如的,他们还时常欺压我们,幸赖我们本地粮户团结一致,袁大人又深明大义,才不叫广佬得了好去。“孙立人一时说得口顺,说完才发现面前的正是他口中的”广佬“,不由尴尬的笑了一下。

“袁大人“想必就是时任九江知府的袁耀然了,读了本地缙绅录的童贯心里捉摸着,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卵用,虽说袁耀然是山东即墨人,但孙元化毕竟只是客居山东,就算袁耀然和临高支持的山东诸人有关系网可用,以童贯这样没有功名护身的人去见他也只能是肉包子打狗,别人拿不拿正眼瞧你都说不定。

“不碍事。”童贯摆了摆手,“为什么晋商和徽商没有商帮?“吉谏章插嘴问道,他一直以为名气很大的山西和安徽商人才是这里的商业主力。

”老西儿?“孙立人一愣,”他们好像都是在边关和京师经营,我们这里很少看见。。。新安客商倒是时常在这里歇脚,但在这里开行的却是不多。在上游的汉口他们的商帮却是极大的。“

慢慢的,童贯才厘清这孙立人与起威的关系:无论米商茶商,运输大宗货物行迹都无法掩盖,长江上水匪众多,因而商号多是合股,再雇佣镖行保护。明清两代的商业是极其典型的任人唯亲,能够合股和放心雇佣的商号,完全靠宗族和乡党维系,孙立人、孙可成与裕隆米行的掌计就都是南昌府进贤县的同乡,所以往来于南昌的起威镖局与米市中的南昌帮有所合作。

粮食的价值相对较低,不大量运输是决计挣不到钱的,古代唯一能运输大批货物的方式只有水运。故重要米市全都依江而建,大商帮都养着船队,小米行则是雇佣船帮或是找漕船托运,这个过程中少不了承受牙行的盘剥。长江虽不似运河上有关卡处处,但长江水系航道绵长,干支流水文差异很大,故也形成了以某条航线或以专运某种货物为主的各种船帮。

“这些船帮之间划定界限,互有交情,即使你多出钱想让一个船帮给你直接从九江送到苏州,也是不成的,”孙立人说,“因此我们南昌帮都是合资在南京造船,按各自出资比占有仓位,这样可以不用遭船帮的罪。”

这倒是一个麻烦,童贯捉摸着,明代的商业竞争是典型的丛林法则,一个新兴的米行若是没有足够的资本,便只能承受牙行和船帮的双重盘剥。相反大商行则是占据了收购、运输和销售的全部空间,小商贩只能仰他们的鼻息生存。

“如果从你们商行买粮,沿江而下,还有什么困难之处?”

“主要是税务繁多,”听到童贯说要买米,孙立人犹豫了一下,“行商有过税、住税,江上有钞关,内河有河泊所与抽分场局,船行一日而经五、六税地,而且船有船税,货有货税,还有竹木抽分税,拦江税,如此等等,名目繁多“

童贯听了吃了一惊,他一直认为明代商税很低,所谓税少费多。但听孙立人所言,长江上这税目种类之多,税关数量之巨,恐怕一两银子一石进的米,运到上海得交五钱的税!考虑到行船、人工等费用,这个税率足以使得从九江买米失去意义。

孙立人又开始述说运米之艰难,童贯却是渐渐听出来了:九江的米便宜,所以这里的米行联合起来垄断了粮食收购,然后把米倒手高价卖到苏杭一带去。像他这样的”局外人“,就算有钱也不可能在这里收到米,米商的联合垄断确保了他们独吞这个差价,其他人想买米也只有去下游的南直隶买。

这时只听身边的吉谏章咳嗽了一声,正了正嗓音对孙立人说道:“这位老爷是…广里海商,这次乡中遭了浪,不忍乡亲饥饿,才来寻个买米之处的。我们既然要买你的米,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孙立人却没表现出生意人该有的热心劲,只是低头赔笑,一个劲的说是。


送走了孙立人,李小刚也回到了后院,童贯这才慢悠悠的说道:“大概他起疑心了,认为我们是来当粮贩的。九江是他们收米的地方,原地卖出挣不了几个钱,他们要自己运到下游去卖,牟取暴利。“

“我们可没有开米行的打算。再说即使我们想开米行,他也管不着吧?”吉谏章很不喜欢孙立人前后的态度变化。

“我们知道天下就要大乱了,这一带将沦为战区,而在战区开任何实业的人都是傻子——但孙立人可不知道,他顶多觉得年景差了些罢了,北方那些流寇不善舟楫,九江又在长江之南,他肯定没想过什么安全问题。所以他担心我们开米行和他们抢生意也是自然的。”童贯喝了一口带来的浓茶,“再说我们的假身份是广东人,一但开了米行,只能和广东帮混在一起,那不就成了他的敌人了么?”

“那他之前还和我们谈了那么多商帮的事…”

“一开始我们没说清楚来意,说不定他还以为我们是来卖货的呢。再说商帮的那些都是明面上的事儿,随便找个人打听都能知道,他大概也是看在起威和李小刚的面子上和我们说了说。一但涉及到真正商业上的,哪怕只是怎么运粮去下游,他恐怕都没有说实话。”童贯摇了摇头。

“所以那些税要么是虚的,要么就是拿来对付小商贩的。他们商帮肯定有什么少缴税的法子,但不肯告诉我们?”

“其实我们也没必要听他说——大体上无外乎攀附权贵或者以势压人。这两样我们穿越众目前都是做不来的。等到二五结束,占领广东、打败明朝大军以后或许还有点可能。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我们只能打探一下收粮和运输中的关节,对二五结束后渗透江南应该有些用,失败的话也无需过于强求。”

“那现在怎么办?去见广东帮么?”

“暂时不必,”童贯思考了一下,“其实我们和广东帮完全没什么关系,高举不搞长江航运所以也提供不了什么人脉。唯一能拿来叙叙的也只有我们的广东出身了——还是个假的。恐怕一见他们就会暴露我们是从临高来的。”

“虽然澄迈一战后,起码广东的那帮子商人现在知道了我们穿越众的实力,单单在他们面前暴露身份的话也不会带来太大的危险,”童贯继续说道,“但那样势必会将我们几个放到广东帮的聚光灯下,以后再干什么都不方便了。我们是来搞情报工作的,不是真正的商人,更不是 007。”


作为前时空安装公司的负责人,童贯穿越后在建筑总公司搞了一年半的设备安装,长期的重复性劳动让他开始寻找新的生活目标,因此对外情报局建立之初的时候他就立刻报名加入,接受了半年多的培训后,他选择了长江流域作为这次情报工作的重点。

武昌站从成立之初就和其余几站有所不同:首先它人数最多;其次它没有特定的工作目标——甚至连特遣组的据点也没有确定,叫做“武昌站”仅仅是因为童贯想把情报点设在武昌;最后它还是所有外派站里唯一一个不通海路的。因此张彪总是调侃说“我们是唯一一个孤立无援的情报部门。”

“孤立无援倒不至于,孤悬在外倒还算合适。”出发前童贯说道,“我们可不是去什么荒郊野岭——大部分沿江府县都可称得上四通八达,几省通衢的。不说我们是依靠起威的消息通道,就算是按照明代的邮政系统,我们也很容易同广州保持联络,就是需要的时间长了一些罢了。”

因为交通距离过长,武昌站和临高本土的信息交流比其他站来得少得多,一但被什么地头蛇店小二当地军头坑害,临高得到消息时再组织营救恐怕就已经晚了。因此如何保护好自己是长江工作小组的首要学习内容。”要搞清楚我们的身份;不是生意人,更不要去开创什么”大局面“,即使我们把起始的 500 两资金变成 5000 两带回去也毫无意义。“这是童贯的口头禅。“我们要是真发现了什么财源,悄悄的用密电告诉临高就行,千万不要自己硬上——一旦大明的土豪劣绅把他们的狗爪子伸向我们,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

虽然没有从江西米商那里打听到什么实用的信息,童贯倒也没有表现出失望之情,他只是关照李小刚陪吉谏章去弄清了广东帮里较大的商号的主事之人,然后将他们的名单通过起威寄回了广州。外贸部自然会调查有什么样的路子可以关说这里的商会。之所以叫吉谏章同去,一是想亲眼看看米行街的布置,二是因为这几个镖师都只是半文盲水平——能读懂几个字,但写是很有问题的。

“米行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童贯以日记的形式记录着他的考察报告,整理简化后由徐天琦编译成密电,只要有条件的话,每五天会通过起威的路线投送一次,和外事局保持联络的同时也告知他们小组的方位;之前的考察报告大多数是长江水文的通报,童贯和张彪都在情报局里学习了简单的水文测绘技能。“我们的山海五商五行计划到现在也只完成了两山(万有和润世堂)两海(起威和德隆)。新开或者扶植一个真正的大型米行作为山路的一员是十分有必要的。我看大昌米行就是个不错的扶植对象,他们是真正的广东土著,能和九江的广东帮攀上同乡。”

“米行多高墙大院,还可以以防流寇之名组织团夫,配合我们的武装和训练,只要不直面大军攻击,再多的流民也拿我们没办法。”童贯顿了顿笔,“米行还可以在重要节点设立货栈,预先储存军需,我们的军队可以就地取食,缓解后勤压力。如果我们能厘清米行从各乡各村收购粮食的具体流程的话,将可以加快我们占领后对本地物资的调用。除此之外,在彻底疏浚长江航道之前,米行运输粮食的航道也可以被我们继承使用。因此我认为:虽然在此处投入过多的精力是不可取的,但如果能通过大昌米行在九江设立一个分店的话,无疑对我们“二五”的渗透计划和“三五”的攻略计划是有所裨益的。”

在童贯的设想中,”一五“时期临高众征服海南,窥伺广东;”二五“时期则应该据有两广,此时紧贴两广的湖广和江西将成为渗透的绝好对象,一如“一五“时期的广东之于海南;”三五“的时候则应该全取长江以南,威逼中原,而”二五“时期对湖广和江西的渗透程度将极大的加快或拖累穿越者的前进步伐。

“显然分店不是想设就设的,“童贯继续写道,”这里的米帮不会欢迎新的竞争者来分享他们的蛋糕。但我却不担心这一点:我们穿越者有足够的商业利益来进行交换,比如澳洲商品的代理权。更难办的是米店的经营:不是每一次我们都可以如紫珍斋那般碰巧找到一个经验丰富大掌柜的。这里的商行甚至还垄断了商业人员——因为伙计都捏着船家的名单,破产商户的伙计都会很快被其它商号给收走。缺乏熟悉地理和人情的收购人员的话,我们的分店恐怕只能坐着等人上门了。“

千万不可以小瞧那些走街串巷的活地图,童贯想着,中国历史上多次南北分治,北方的强盛军队时常在长江一带受阻,不仅仅是靠一句”水军不行“就可以解释的,何况很多时候他们都已渡过长江。随季节变化的航道、起伏的地貌、迷宫般的水网——如果没有带路党全心全意的支持,不管是水军还是陆军都很容易陷入各种埋伏。对于穿越者来说,知己知彼更是确保伏波军无敌名声的重要法宝之一。只可惜镖师下到县乡的机会少,愿意接受培训去做探子的就更少了——一想到这里童贯就觉遗憾——要不然我们在江西就不用投入很大的精力了。

放下手中的笔,童贯和吉谏章缓缓走出院门,李小刚跟在后面。至于张彪、徐天琦和李大刚已经先于他们外出了。尽管九江在后世没有被排上什么三大火炉,但崇祯四年(1531 年)夏天的九江依然较为闷热,因此童贯他们此刻选择的是黄昏时分出门。他拉了拉衣襟,绢布制作的衣服在临高合作社的巧妙设计下,倒也算通风透气。

为了制作合理透气的现代衣物,同时要绕开商人衣物逾制的危险,又不显得过于奇怪,外事局同临高合作社共同开发,才一起制出了这款外派站商人服。这项工作也算是长江工作小组感觉外事局最为贴心的地方——虽然到了武昌以后他们会发现什么样的衣服都没有用,但至少在九江时童贯等人的生活质量还是得到了少许提高的。


长江小组租住的院子所在的德化县是九江府的治所,但城外的房价和物价并不算太高,鄱阳湖对面的湖口县才是九江的交易中心。不过并非交易中心也罢,下午的附郭市上依然人来人往,路两边琳琅满目的陈列着临川的木材和号称来自景德镇的瓷器。

从后院的夹道里走出的张彪已经换了一身打扮,他小心翼翼的避开街道两旁和路中间的水坑,有坑底还躺着牲畜的粪便——武昌站的计划里要经过的每个城镇都是著名的血吸虫流行区。能治疗血吸虫的广谱抗虫药吡喹酮配发在每个武昌站成员的医药急救箱里(平时伪装成枕头),不过这个药物还分两种包装:从旧时空带过来的已经过了保质期;而在新时空的实验室里合成的质量不够稳定、纯度可疑。外事局的建议是两种都可以尝试使用,但显然大家都不愿意以身试药,好在这个病并不会通过直接接触传染,因此最好的方法还是避开一切钉螺可能滋生的环境。

张彪现在是一副江湖术士的打扮,嘴唇上粘着假胡须,还有一颗假痣,两者自然都是旧时空产品,手里倒没有擎着什么“铁口神算”之类的标语,而是提着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许多他从旧时空和临高带来的魔术小道具。穿越前的张彪是地道的福建人,出发前他同样在外事局学习了广东话,他的江淮官话则是在来的路上临时找徐天琦突击学到的——说来也巧,江西境内三分之二的地区都使用赣州方言,偏偏九江周边使用江淮官话,要不然张彪就算想学也找不到人。江湖戏法是很讲究语言功底的,若是语言不通,不管什么戏法的效果都要大打折扣——好在这次的任务有所不同,若能讲出带广东口音的江淮官话,反而更有优势。

张彪首先需要办的事,是找到一个临时落脚点——他的活动经常要混迹于三教九流之间,如果被人发现他时常出入商人租下的院子是不合适的。他不是正式的道士,不能到庙宇挂单,不过现在天气暖和,随便找一处挡雨的地方就可以安身。商业地区香火旺盛,颇有些寺庙将前院和一进的房舍打开供给无家可归的人暂时歇脚。但张彪却是只远远的看了几眼——在外事局上课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这些地方说是无主,其实经常被本地泼皮霸占。当然,这些连这种穷人住的地方都要霸占的泼皮肯定不会有什么厉害的背景,若是遇上了叫李大刚把他们揍一顿就是。

慢慢的踱到一个三开门的米行门口,张彪停了下来。吉谏章去米行街的时候就回报过,这家裕成米行是广东帮的一个加盟商号,这里是它的一个收粮和报关的门脸(九江有长江上最大的税关),因为夏天不是收粮的旺季,店子的掌计应该呆在货栈所在的湖口县,只留下一老一小两个伙计关照这个店。此刻,店里的两个伙计因为刚度过炎热的午后和无聊的一天,正没精打采的呆在铺头。

张彪慢吞吞的停在店外一角,开始掏出铜钱在手上把玩起来。他虽然是历史系研究生,但穿越前就是魔术爱好者,穿越后一是缺乏娱乐、二是想用魔术手法哄哄古人,更是下了苦功练习。只见那几枚钱币如穿花蝴蝶,在他的手中上下翻飞,时隐时现。渐渐地有人围了上来,店里年轻的伙计也忍不住凑了上来;之前早已从另一路出发,伪装成年轻公子的徐天琦也装作凑热闹的人群挤了过来,还时不时的发出几声叫好声。

看见鱼儿已经上钩,张彪虚抓着一个铜钱,用力向上一抛,众人顺着他的手向上看去,却没在空中发现那枚铜钱,这时张彪方才第一次开口,只听他大喝一声“疾”,然后伸手一指。众人又顺着手势看去,只见所指之人,正是刚凑过来的小伙计。

张彪走了过去,边走边说:“这位小哥,你被蛊鬼附身啦“,说罢用手在他肩头一拍,等抬起手来,手中赫然是一枚铜钱。众人大哗,小伙计也是被吓得一哆嗦。张彪正要继续说话,却见那铺子里的老伙计快步走了上来;原来他在不远处看到自家后生好像被牵扯了进去,担心他被欺负,于是赶过来将小伙计拉走。

张彪看见小伙计被拉着却也不着急,而是冷笑一声,说道:“你体内的蛊鬼还在发作否?”小伙计本被扯着慢慢往回走,听了这句话他的步子却突然停了下来。张彪向前跨了一步,从身上取下一根棉线,系在铜钱上,然后他拉住线头,放开铜钱让它悬空,一边做着一边对周围人群说”借个火”,这时早已准备好的徐天琦便“恰好“带了火折子。

棉线燃尽后虽已成灰线,铜钱竟不落于地,张彪作势一喝,大叫道”去!“,连喝了三声,铜钱方才施施然落下,被张彪用手一抄,落入掌中。

张彪正自得意,那小伙计也似有所心动,想要凑近过来问个什么。却见老伙计一把抓他的胳膊,还劝说”游方道士诡术,后生仔你也信得?我当年在佛山却也见过,虽不明其理,但也知那和蛊虫无关。”

张彪听了心里咯噔一下:铜钱的手法只是讲究一个手快,那铜钱所穿之线是在盐卤中浸后又晒干的丝线,线燃后虽成灰烬,但由于化学作用有很强的凝聚力,故而一时不断。他本想拿这些清代盛行的街头骗术来欺负一下明代土包子,没想到中华文化里的骗术居然也是源远流长,还正巧被这个老伙计看到过。